暑假奇葩研學亂像:收費高、項目注水、有導師光拍照不講解
暑假,對於家長而言,是一段比上學更費心的時間。
知名的高校、博物館,通通成了培養下一代的研學場所,還有更奇葩的“搭樹屋”、“做家務”、“學當CEO”等等研學團,不僅花樣繁多,而且價格不菲。有的研學團,甚至還研到了互聯網公司的工位上。
但在夏日的高溫下,火熱的研學遊背後,是孩子們走馬觀花式拍照打卡,是兼職導師們成了育兒保姆,是矇在鼓裡的家長們。管理混亂、貨不對板,各種奇葩的研學亂象,正在這個夏天發生。
文 |曹婷婷 楊璐源
編輯 |易方興
運營 |圈圈兒
跟蹤
王牧盈決定跟蹤8歲女兒的北京研學之旅。
她住在南京,有兩個孩子。這次暑假,當地的媽媽羣推薦了這家機構的研學活動,五千塊左右,五天四晚,主打一個鍛鍊孩子的獨立能力。
她沒怎麼猶豫,早在五月份,就提前給大女兒下了單。
NBA晚报|詹皇回归23号 哈登得到一半薪水 布洛克将签火箭
但8歲畢竟還太小。到了暑假時,她決定帶着丈夫和二寶,訂了北京同一家酒店的房間,開始了對大女兒研學之旅的觀察。
露香园,黄浦豫园板块,竟然还有保留房源?无需积分!线上预约!
對於市面上許多主打着“不建議家長陪同”的研學團來說,王牧盈的這個不常見的決定,提供了一個調查這類研學團的視角。
但她失望了。
首先是住宿。在機構宣傳中,住宿達到四星級水平,實際上,住的是連鎖酒店,還位於南五環外的大興區,距離多數景區都有幾十公里。女兒跟團坐大巴,每天早晨吃飯、洗漱後,七點多就要出發,來回路上要花大約三個小時。
▲孩子們排隊乘大巴出現。圖 / 視覺中國
飲食也讓人擔心。酒店早餐不新鮮,“肉眼可見蒼蠅在飛”。有的孩子吃不習慣團餐口味,就容易餓肚子。以至於到了晚上,團裡有幾個她認識的孩子肚子就餓了。
她會給這幾個孩子額外點份外賣。
然後,研學團的安全問題,她也不是很放心。雖然有老師睡前查房,但王牧盈看到,孩子們房卡自由,大家樓上樓下串門。還有的孩子,晚上跑出酒店外出購物。“酒店裡麪人很雜,這個真不能細想了。”
這個團裡,每兩個孩子睡一個房間。和王牧盈女兒同住的小女孩叫沫沫,今年剛讀完一年級,家長就讓她一個人來了,連電話手錶都沒有。沫沫算是團裡自理能力很強的孩子,每天回到酒店,她都能自己洗當天的衣服。
但入住第二天,沫沫就對王牧盈說:“阿姨你要來陪我。”
王牧盈也計算過花銷。按照五天四晚計算,每天需支付約1000塊錢,要比普通旅行團貴。溢價的主要原因就在於“研學”。王牧盈心中期望的是:“至少要比純旅行團多一些講解和課程。”
但她觀察發現並不是這樣。
同樣的一天,故宮之旅,她和丈夫帶着二寶,在網上請了一位導遊,500塊錢講解了快四個小時,內容豐富,還有互動小遊戲,連五歲的二寶都喜歡,她當下就覺得大女兒“沒來聽這個虧了”。
回家一問大女兒,發現她們的故宮遊覽很倉促,只逛了兩個小時,連御花園都沒去。
這還不止,還有一天,安排去看升旗,需要凌晨兩點出頭起牀。但是團裡幾個小男孩乾脆不睡覺,熬夜看電視。結果他們一上大巴就睡着了,到站了怎麼都喊不醒,後來也沒看成升旗。
“在京一週,影響一生”
這段研學旅程結束後,王牧盈安慰自己,起碼“比上不足比下有餘”。
也的確如此,在這個夏天突然火起來的各種研學裡,奇葩的事件比比皆是。
各類清北研學營,是暴雷的高發區。今年,清華和北大從7月8日起,開放校園預約參觀。王牧盈是因爲當時參團早,團裡明確說明不去清北。
但還有一些團,則經歷了從宣稱名校研學,到校門口打卡的巨大落差。
比如,廣州的林芝,給孩子報名了清華北大研學營,千里迢迢到北京,結果連清華北大的校門都沒進成。“繳費時白紙黑字寫着進清北校園,結果說不讓進。”
买榴莲时:懂行人只说这“5个字”,老板就知是内行,不敢糊弄你
許多家長感覺受到欺騙,報了警。
也有一些研學團比較“靈活”,清華進不去,那就去清華科技園,對團員們稱這是“清華新校區”。實際上,後者雖然名字帶有清華,但並不屬於校園區域。
另一款“平替”,則是去清華藝術博物館。博物館雖然在校內,但單獨留出了校外通道對外開放,只能進博物館,不能進學校參觀。
北大研究生陳齡,前段時間去過清華藝術博物館,他感覺自己幾乎進了研學團大本營,一層大廳裡,擠滿了統一着裝的小學生和中學生。
▲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擠滿了研學團。圖 / 受訪者提供
陳齡發現,拍完大合照後,“研學”就基本結束了,沒有老師講解,孩子們開始自由活動。他必須小心注意周邊環境,以免手中的相機被奔跑的孩子們撞倒。
與此同時,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已經見怪不怪了,他們不出聲,手裡拿一塊牌子走來走去,上面寫着兩個大字“安靜”。“但沒有人care。”陳齡說。
一片混亂中,陳齡見到了那句讓他“錯愕”的標語:“在京一週,影響一生”。這行字印在白T恤正中間,被研學團的孩子們穿在身上,尤其顯眼。“家長的心情可以理解,但在一個城市短短待幾天就能影響一生,我覺得過於理想化了。”
▲研學團團服。圖 / 受訪者供圖
參加研學能不能改變一生並不確定,不過可以確定的是,研學團的到來,改變了大學生們的正常生活。陳齡至今記得在西門拍畢業照的時候,他和同學們眼睛要尖、動作要快,才能拍到一張沒有研學團當背景板的照片。
而拍畢業照的學生們,本身也成爲了研學的一部分。陳齡自己,就被幾位家長拉着跟孩子合了影。
這樣的情況,不單單出現在北京。
廈門的裴芸,在西安博物館外面,遇到了一羣研學團的孩子。那是個陰天,颳着風,孩子們正在博物館門口朗誦詩經,有研學老師專門負責拍攝。
裴芸看到,老師很敬業,力圖給每個孩子拍出最精神的照片。但進入館內,孩子們除了挨個拍照打卡,全程不見人講解。
拍完照,老師又帶着孩子,奔向下一個博物館。
更爲奇葩的是,還有的研學團,跑到互聯網公司裡去研學。
“現在的小學生研學已經研到我的工位了。”26歲的酥酥在北京一家互聯網公司做視頻策劃,從六月底開始,小學生就開始出沒在公司大樓。前幾天週末加班,進入公司大廳,她一度感覺自己進入了遊樂園。
▲小學生們去“大廠”研學。圖 / 受訪者提供
酥酥在網上描述了“工位研學”的具體過程:“先繞我們工位一週,參觀當代互聯網打工人慘狀,然後又去到公司健身房,圍觀不認真上班的人摸魚健身。”
某種意義上,研學的意義被簡單抽象成了提前見識未來的生活。她曾在公司大廳遇到一所縣級中學的孩子們前來研學,她感覺到,真實的工作與孩子們中間,間隔最遠的或許是認知上的差異,而這種渴望打破信息差的焦慮,正是研學團火熱的重要原因。
更離譜的是,發出帖子吐槽後,還有學生聯繫酥酥,希望能來公司參觀。
兩頭騙
掉坑的不光是孩子,還有被研學機構“招聘”來的老師。
“一些研學機構就是兩頭騙。”徐望予在北大二年級在讀,身邊不少同學最近上當受騙。
有中介潛入學校內網,發佈“研學團伴遊伴學”招聘,聲稱“營員旅遊時跟團遊即可,日均分享一次,每次25分鐘左右”,日薪1000元,食宿全包。
但學生們到機構才發現,所謂的“跟團遊”,實際近似“跟團保姆”。研學團人手缺乏,幾十個孩子的管理責任,經常落到了大學生身上。
更過分的是,一些機構連飯都不提供。徐望予的朋友曾前往一家機構做伴遊老師,住宿地方偏遠,點外賣都不便,幾個兼職學生上桌吃飯,旁邊的老師直接說:“你們不要吃了,你們要給學生留一點。”
上海的研一學生劉御風,也有相同經歷。七月初,她曾作爲某研學團兼職導師,帶隊了四五天,日薪150元。說是導師,其實主要是拍照、早上喊學生起牀以及晚上收手機。
那是一個從深圳前往上海研學的團,參團的大都是高中生。一個團四十多個學生,四個導師,一個領隊,都是兼職。
貫穿了研學遊全程的,正是這樣的“草臺班子”。
女篮王牌形象彻底扭转 李梦再度改写历史 实力征服球迷获赠礼物
劉御風在上海呆了五年,首先讓她疑惑的就是研學路線,“感覺設計路線的人從沒來過上海”。住在浦東機場,三個相鄰的景點在市區,每天去一個,每天都從郊區趕一遍路。早上七點半出發,近十點才能到目的地,大量時間泡在路上。
所謂研學,除了外灘,五天四夜的行程表裡,高校、博物館佔多數。在外研學時,導師們最重要的工作,永遠是拍照打卡,甚至有要求,“每個學生都要有特寫”。
▲研學團的學生在“清華大學”校名前留影。圖 / 視覺中國
而且,機構有專門的微信羣,每天往裡面發送學生們的照片。劉御風感覺很割裂:“家長還以爲自己孩子行程滿滿很充實。”
研學團看起來的確很充實,上午和下午各去一處景點,回到酒店通常是傍晚。在所有人都很疲憊的狀態下,還要求大家再玩狼人殺或者劇本殺,好拍下活動照片,發到家長羣中。
最離譜的一次,活動持續到晚上十二點,早上六點多,又要求大家起牀趕路。
漏洞也隨時出現。要去迪士尼,孩子們五六點起牀,快十點好不容易排到入口處,才發現十六歲以下不能單獨入內;活動結束後,讓大家自行去停車場找大巴,等到最後一個學生找到車,已經過去了約兩個小時。
還有一回,因爲研學團太吵,被一所高校的校史館工作人員請了出去,這才參觀十多分鐘。面對營員,領隊扯了個理由:稍後該場館有重要活動。
這樣的研學團,兼職的導師流動性也很大。劉御風發現,來兼職的人都以爲能免費同遊迪士尼,但來了才發現,去迪士尼,學生要加錢,導師也不能同行。
最後,研學還剩三期,四個兼職導師走了三個。
研學困局
如果說,暑假能把家長從培養孩子中解放幾天,同時孩子還能學到東西,哪怕花點錢,家長們往往心甘情願。研學之風,便從此時颳起。
據中國旅遊研究院發佈的《中國研學旅行發展報告》統計,2021年研學機構已突破三萬家,潛在消費羣體已超過2億人。
而到了今年,趕上疫情放開後的第一個暑假,研學只會更火。
各種夏令營,只要抓住了家長的焦慮,似乎就有了合理性——
減肥夏令營的小賣部,會販賣零食飲料;
哈利波特夏令營,宣稱圓孩子一個魔法夢;
少年CEO領袖營,號稱幫孩子賺到人生第一桶金;
變形記夏令營主張吃苦耐勞,小孩只好刨坑上廁所;
高明的營銷話術,不是去描述現在的需要,而是建構一個新的理想。這就好比推銷一款研學項目,不是去描述它有多科學,而是要說,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,“在京一週,改變一生”。
似乎,研學機構們都深諳宣傳之道:
“孩子親手建造的小木屋裡,安放的是一整個夏天的喜悅”;
“讓孩子終生難忘的海邊夏令營”;
“變身小CEO,讓孩子當一次領袖”;
“搭建樹屋,一座屬於童年的自然樂園”;
“幫助青少年扣好人生的第一粒釦子”
在這樣扭曲的供需關係之下,就連家政服務平臺,也可以包裝出家長們喜歡的課程。
比如某機構舉辦的第一屆“家務夏令營”。點開招生界面,涌入醒目的幾個大字,“喚醒家務多巴胺”。
“4米巨人”早有真相,传言1982年内蒙挖出8具遗骸?它们并不存在
但打去電話諮詢相關課程資料和老師信息,該平臺客服卻兩次以“我不清楚”爲由,抽身去場外求援。
半小時後,得到的回答卻是:“我們沒有培訓老師的資料,課程規劃我們也不太清楚。”
以至於,社交平臺上有人調侃:“聽說過個暑假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家庭條件。”人們還列舉了四種過暑假的方式:“研學、旅遊、補習、回老家。”
很顯然,兼具旅遊和補習雙重作用的研學遊,排在過暑假的鄙視鏈頂端。
但更多的時候,家長們只是被裹挾,他們對自己的選擇,也很難作出獨立的決策。
重慶的小學生張豆豆,就讀的是一所縣城小學,但在班級的家委會裡,攀比之風盛行,從穿的什麼衣服,用的哪款數碼產品,到家裡開的什麼車,家長們都會私下裡品評一番。
以至於,不僅家長之間會攀比,連小孩之間也會攀比。“沒有小天才手錶,算什麼小學生?”豆豆曾發出這樣的感嘆,嚇了姐姐阿金一大跳。
這導致暑假研學現象也攀比嚴重,在暑假裡,豆豆參加了一個“非遺傳承”的親子夏令營,去到貴州的大山裡採摘茶葉。“家委會裡的其他家長,都給孩子報夏令營了,那我們家也必須去。”姐姐阿金說。
▲去農場裡研學的小孩。圖 / 視覺中國
Canalys:今年上半年电动汽车销量达 620 万辆,中国大陆占 55%
一整個上午,大人爲了讓小孩學會堅持,就鼓勵他們多采摘茶葉。活動結束後,研學老師卻突然提出,每個家庭採到的茶葉是有免費限額的,只有三兩,“超出的部分需要額外購買”。
家長們一方面礙於面子,一方面又怕打擊小孩採茶葉的積極性,所以都硬着頭皮買了。
“機構的做法很心機,活生生是在利用人的心理。”豆豆的姐姐阿金說。再加上,這次夏令營的價格本身就不菲,每個人4680元,家長陪同還要另加3000元。對於一個縣城的家庭來說,這不是個小數目。
而對於雙職工家庭而言,家長們面臨的育兒壓力,也是研學火起來的重要原因。從這個角度來說,讓孩子參加研學的動機源頭,總能追溯到家長身上。
暑假,對於家長而言,是一段比上學更費心的時間。比如,王牧盈身邊的家長們,不少都給孩子報名了軍事營、科學營。促使家長報班的,大多是內卷焦慮,以及育兒壓力。
王牧盈理解那些讓孩子報班圖清淨的家長,“帶小孩真的挺累的,尤其是暑假,天天捆綁在一起”。她和丈夫把攢着的年假,用在了這個暑假,而其他參團的孩子的家長,好多還不得不上班。
而這次也並非全無收穫。王牧盈覺得,最大的收穫是“小朋友之間的陪伴”。
至於研學,她以後再也不想碰了。
(文中受訪者均爲化名)
文章爲每日人物原創,侵權必究。